舊夢之中-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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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夢之中-2
郁令雪。
林逾從兩人的對話裏聽到了這個名字。
通過他們的對話，林逾得知現在是星元34年，人類剛剛移民到星際生活不過三十餘年。但和歷史上記載的星元30年成立第一帝國不同，在這個時空裏，星元30年成立的是“第一聯邦”。
四片星域割地而治，各有各的政/府，也各有各的執政宗旨，聯邦成立只是讓他們暫時團結，其主要目的是共同研究一場新型瘟疫——“神啟”。
九年前，“神啟”在東部星域首次被發現。
和後來高致死率的“神衰”不同，“神啟”的流行範圍並沒有那麽廣，而且幾乎沒有造成死亡。它只在極少一部分人中顯現，除了染病初期會有輕微的發熱、五感退化癥狀，一旦進入中期，感染者就會擁有奇妙的“超能力”。
這些超出人類唯物認知的能力，被稱之為“異能”。
毫無疑問，這些莫名其妙出現的異能者逐漸淩駕於常人之上，滯後的制度無法束縛住這群異能者，漸漸地，各地鬥毆事件頻發，曾經只需要管理普通人的武裝部/隊根本不是異能者的對手。
單一星域即使出臺了制裁策略，也無法阻止犯案的異能者四處流竄。甚至還有個別星域為了吸引這批新奇的勞動力，不惜犧牲普通人的利益，對異能者的作亂視若無睹。
社會短暫地陷入混亂，亟待統一的政策加以整治。
基於此，為了探索“神啟”的根源，也為了穩定社會秩序，四大星域暫且達成一致，成立了第一聯邦。
星元23年，“神啟”出現；
星元30年，第一聯邦成立，因為簽署協議的地點位於東部星域亞米德森大廈，因此命名為《亞米德森公約》。
星元32年，在當初簽署《亞米德森公約》的地方，東部星域執政官偶然撿到了一個小孩。
執政官沒太上心。
既然小孩記不得來歷姓名，長得又不像古東方人的風格，大家一合計，於是給他取名叫“諾亞·亞米德森”。
東部星域的執政官姓郁。
郁執政官是東部星域的第一批“神啟”感染者，換言之，她也是第一批異能者。而且和那些小打小鬧的異能不同，她剛覺醒，異能就是不可小覷的空間系。
東部星域在四片星域裏是異能者最多，也是相關管理制度最完善的一帶。
郁執政官的祖輩還在古藍星時就是小有名望的政治家，移民後，也是世代踐行舊諾，致力於為東部星域的公民創造最和平、最舒適的生活環境。
而郁令雪，就是郁執政官的女兒。
她今年剛滿十八歲，接受了第一聯邦剛剛試推行的異能檢測，確認為S級異能，和母親一樣，名為“置換”。
郁令雪載著諾亞一路疾馳，過耳風聲呼嘯如馬嘶。諾亞早就習慣了郁令雪這樣風風火火的性格，甚至在車上還能分神看書，低著聲音在郁令雪的背後念讀。
“明天聯邦就要開會了，我媽今晚就動身去中央星域。好緊張啊，也不知道ST的提案能不能通過聯邦審核，諾亞，你說其他星域會答應支出多少經費？”
“……‘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，是知也’。”
“諾亞！你有沒有聽我說話？”
諾亞沈默了好一陣，終於不情不願地嗯一聲。
他和郁令雪不一樣，雖然因為年紀不到，諾亞還沒有接受異能檢測，但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異能非常強大。是面對郁令雪和郁執政官也絲毫不覺壓迫的強大。
也正因為這份強大，諾亞尤其明白異能者和普通人的不同。
千分之一的概率，雖然以百億計的人口基數依然讓異能者的數量有些恐怖，但就目前大部分異能者表現出來的水平……
諾亞實在不認為其他星域會同意專門推進一個“ST”。
“ST”，全稱Secret Theology，直譯為“秘密神學”。
東部星域之所以決定提出這個項目，是因為在這十幾年的研究裏，他們確定了異能者和普通人的不同之處，在於心臟會多分泌一種從前沒有發現過的激素。
出於對“神”的敬畏，研究人員把這類激素取名為“T激素”。而隨著實驗推進，東部星域越發希望得到其他星域異能者的身體數據，以此減少實驗誤差，深挖人體T激素產生的原理。
但郁令雪好像很期待這次會議。
諾亞不好意思潑她的冷水，僵了一會兒，還是說：“應該會吧，畢竟是對人類有利的事。”
哼。才不會。
畢竟人類這麽愚蠢。
就算是郁令雪和郁執政官，諾亞很多時候也會被她們的愚蠢驚到。
人類的學習能力怎麽這麽慢？
人類的運動能力怎麽這麽差？
人類為什麽能把手指迸出一點火星子都視為“異能”？
人類到底為什麽又蠢又弱還不自知？
得了他的肯定，郁令雪開心極了，立刻把碼數加到星域限速的最高：“坐穩咯！姐姐帶你兜風去——”
諾亞悄悄嘖一聲。
就算是人類引以為傲的磁懸浮……
他也覺得好慢。
好無趣，人類的生活。
雖然他今天也沒找到自己的歸處。
郁執政官鎩羽而歸。
這次會議是在中央星域馮·維爾莊園召開的，後世記錄為“維爾第一次會議”。
郁執政官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類型，本來想著啪啪甩過去一堆實驗數據和材料，靠著東部星域絕對的武力威懾就能拿下，誰知另外三片星域翻了一會兒報告，居然異口同聲否定了她的提案。
何其荒謬！何其氣人！
郁執政官連夜拉著郁令雪去郊外飆了一宿車。
要不是諾亞提前裝睡，那一晚被風吹得發型盡毀的還得多他一個。
但他以為的消極厭世沒有發生在郁執政官頭上。
母女倆飆車回來，一拍即合。
次日一早都不補覺，抓上諾亞就去了科研基地，給一眾研究人員畫了大大的一張餅。
“聯邦不搞ST項目，誰管他們！”郁執政官把胸膛拍得當當響，“咱們東部星域自己搞！缺錢，大不了把祖宗從古藍星帶過來的小金庫都支了；缺人，咱就積極調動各大學裏的好學生嘛，我們東部還能缺自己的人才不成？”
研究人員苦哈哈說：“是缺提供實驗數據的志願者，還是需要和非東部土著的異能者才好做對照。”
郁執政官默了片刻。
郁令雪說：“我去其他星域綁幾個回來。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郁執政官：“這個可以，記得蒙臉。”
諾亞：“………”
雖然知道這對母女也不可能真的付諸行動，但他還是被這等發言驚到了。
眾人都把他視作郁執政官的養子，說起這些也毫不遮掩，說完志願者的問題，又開始擔心其他執政官未必能同意郁執政官一個人撒潑。
畢竟她也只是十二執政官裏的一人，權限還沒大到讓整個東部星域都做她的一言堂。
“不過，要是能找到志願者，其他執政官想必也不會過度阻撓。”
“歸根結底還是要找志願者啊……”
諾亞記起了自己的來歷。
他記起了在刺目的白光裏，殷殷的祝禱聲中，他和自己的同胞被塞進兩個蛋殼似的裝置。
它們兩人都是千挑萬選的基因，經過最嚴謹的實驗培育，才誕生了堪稱高維驕傲的他們。
祝禱聲中，他感受到同胞和他相握的手有些微汗。
諾亞看向那個一頭黑發，和自己容貌仿佛的孩子：“別害怕，我會找到你的。”
高維生命原本生存的星域因為星球老化而日趨滅亡。
現今被人類占據的那片星域，也正是它們同胞所期盼的新居。“神啟”只是一個引子，它們不過是迫不及待想看人類自取滅亡的樣子。
畢竟僅靠人類自己的科技，要等人類消亡，至少還要消磨萬年之久。
而高維擅自出手的話，就很難不對星域原本的生態造成破壞。
可它們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。
諾亞緊了緊交握的手。
“等到任務完成，我們就一起回家。”
“志願者，我來做吧。”
諾亞開口，所有人詫異的眼神都望向了他。
諾亞的長相的確是世上罕見。郁執政官在收養他的第一天，就隱隱察覺他和常人不同。
因為他有天生的白發，眼睛也是極淺極淺的金色，不刻意觀察，甚至會以為他是白瞳的盲人。
郁執政官神色有些變化，她試探著問：“諾亞，你怎麽知道自己是異能者？你願意幫助我們嗎？即使這個實驗風險很大……”
諾亞歪了歪頭，指尖匯聚起一點小小的金光。
他屈指一彈，金光散若星辰。下一秒，諾亞的身影便閃現到郁執政官的身後，郁執政官悚然一驚，當然從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來自“置換”的氣息。
但當她想要以“置換”對敵，卻發現往日最熟悉不過的異能竟然絲毫發揮不出來。
諾亞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，神色倨傲，目無下塵。
“無論你們怎麽研究，也無法勘破真相的。‘神啟’是你們窮盡心力也不能觸及的神秘。”
研究人員、郁執政官和郁令雪都怔怔看著他。
半晌，那個負責項目主推進的、年過半百的研究人員推推眼鏡：“這麽厲害？那我非得試試不可。”
郁執政官猛地鼓掌：“哇，真的好厲害！諾亞連這些都知道，撿到你真是太對了！”
郁令雪更是高高地把他舉了起來：“諾亞你真棒！那麽實驗就交給你和趙爺爺了，加油加油加油！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諾亞：“你們……”
研究人員——趙爺爺漫不經心掃他一眼，冷哼時吹動了胡子，他又扶扶眼鏡，擺出和諾亞不相上下的傲慢：“不可觸及的神秘嗎？那我剩下這五十年壽數，每推進一點，都是勝天半子了。”
每推進一點，都是勝天半子。
越是高不可攀，他們越要去攀；
越是遙不可及，他們越要去及。
人類就是這樣一群又蠢又弱還不自知的生物。
諾亞長久地沈默著，眼見郁執政官把找到志願者的喜訊傳遍每個執政官的辦公室。
他以為會有人出來嘲諷，以為會有人出來打擊，結果等來等去，等來的都只有其他執政官迫不及待的擁抱。
“真的嗎真的嗎？諾亞其實是從高維來的神？噓噓噓，這可不能讓其他星域知道，等我們拿出成果嚇他們一跳，勝利屬於東方！”
“你們高維生命都長得跟你一樣好看嗎？來這裏的只有你一個？還有沒有其他人？神明諾亞，你小時候我可抱過你，以後發達了千萬別忘了我們給過你壓歲錢呢。”
“這就是老郁的不對了，怎麽給人家取‘諾亞’的名字，明明就該叫‘耶穌’！”
“東方人少信西方神哈，依我看該叫鴻鈞老祖……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恐人類了。
他們好像完全無視了，除了“高維生命”“志願者”“郁執政官的養子”這些身份，他現在更關鍵的身份應該是“侵略者的先遣兵”。
郁令雪大笑著拉他跑出基地，陽光落滿兩個人的胸懷衣襟。照例把他拽上機車，即使知道了他的強大，郁令雪還是把頭盔仔仔細細給諾亞扣上。
“我們人類啊，是很會居安思危的種族。當初找到這麽好的一大片星域，早就做好了和侵略者決一死戰的準備。”郁令雪說，“所謂兩國交戰不殺來使，真的到了那一刻，我們會為了同胞全力以赴，但也犯不著和你一個小孩為難。”
“況且，就算我們真的不敵，能夠探索到更高維度的秘密這件事，本身就很酷了對不對！”
郁令雪把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腰間：“抓穩咯，既然你不是一般小孩，那我們就要更快！更瘋！更刺激！——不要小看我們人類啊，沒有異能我們也有科技，沒有科技，我們還有團結和智慧。要知道人類在古藍星時，也是無敵的族群。”
諾亞嘁了一聲：“不過是……”
下一秒，郁令雪猛地踩下發動機，機車如脫弦之箭疾沖出去。諾亞還沒戴好頭盔，被她突如其來的發動灌了一大口風，也頭一次被嚇一跳。
這次的速度，是往常的兩倍三倍不止！
呼嘯如雷的風裏，還能聽見郁令雪的笑聲：
“我們要追求的，就是更快、更強！區區高維，放馬過來吧——！”
諾亞難得地縮在郁令雪背後，疾風烈烈從他身邊穿梭。一切景物都看不清晰，只能感受到快和瘋狂的刺激。
但他依舊咬著牙關，在心底默默抗議：
不過是一顆古藍星而已。
你們人類別太得意……！
星元70年。
中央星域接到舉報，東部星域違反《亞米德森公約》，一直在聯邦管控外私下進行ST項目的研究。
據報告，該項目以欺詐、強制等手段，使大批十八歲新覺醒者作為志願者參與實驗，被監測腦部、提取身體激素，經歷實驗的大量覺醒者均遭到不可逆的身體損害，異能水平發生嚴重降級。
據此，中央星域主持召開“維爾第二次會議”。
會議中，其他三星域嚴詞要求東部星域公開所有實驗數據，從此由聯邦監督推進ST項目，遭到拒絕。
會議後，第一次星域戰爭爆發。
東部星域因為大量新晉異能者水平降級嚴重，軍員儲備不足，面對三片星域的狂轟濫炸，一向以第一星域自居的東部星域，在長達三年的戰事之後宣布投降。
星元73年，東部星域派遣ST項目新負責人向其他星域代表人進行實驗展示，同時共享所有實驗數據和成果。
新負責人全名諾亞·亞米德森，是前負責人趙元經的關門弟子。
盡管資料記載他已有四十餘歲，但從外表看去，諾亞還是青年人的形象，溫潤如玉、謙遜有禮。
在諾亞·亞米德森的提議下，聯邦通過了科研組織“STA”的創立，全稱“Secret Theology Association”。並全票通過，由諾亞·亞米德森擔任STA首任主/席。
“回答我，他們說的是真的嗎？”
早年的郁執政官早已病逝，她死前最後幾年也投身到了ST項目，將自己的異能作為實驗材料。
繼任的郁令雪接過重擔，一如既往支持著ST項目和STA的創立。但經歷星域戰爭的慘敗，同樣年過半百的她已是雙鬢星白，面對諾亞的詰問，郁令雪只有沈默。
諾亞仍在追問：“你說話啊，郁令雪，你告訴我，志願者真的都是你們強迫欺騙來的嗎？！”
郁令雪疲憊地閉上眼，不說話。
“趙老師也知道？”
“阿南、小金、風哥……你們所有人都知道？”
“就為了探索高維的秘密，你們甚至能犧牲自己的同胞嗎？！”
郁令雪的辦公室設立在亞米德森大廈頂層。
落地窗外，偶有飛鳥過境，一聲聲啼喚催得諾亞心如火焚。
因為戰火，昔日的風光消殞大半，鈞天星再也不能與往日相比。
諾亞知道郁令雪不會再回答了。
而且他已經得到了答案。
沈默半晌，諾亞問：“後悔過嗎？戰爭輸掉的那一刻。”
郁令雪答：“如果你出手的話，我們就不會輸了。”
“……”諾亞整顆心都崩摧一般，“你就只後悔這個嗎？”
郁令雪默默眺向窗外。
又是很久的沈默。
“時間，快要不夠了。項目持續了39年，大筆大筆的錢砸進去，大波大波的人才耗在裏邊，可成果呢，可以說是毫無進展。”
諾亞問：“你們這就害怕了？”
郁令雪道：“我57歲了。”
諾亞沈默。
“我媽媽只活了62歲，我也快了。諾亞，我們不像你有永恒的生命，有生之年，我們都看不到人類進步的那天……好絕望啊。
“你準備一下宣布假死吧。新身份給你籌備好了，為了防止引起別人懷疑，是馮·維爾家族幫忙捏造的，到時你去中央星域待兩年。”
郁令雪有條不紊地吩咐著往後的事，雷厲風行，和她的媽媽一樣。
辦公室外響起敲門聲，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，對郁令雪脆生生喊：“外婆——”
“蝶尾，今天下課這麽早呀。”
郁蝶尾又向諾亞伸手：“諾亞叔叔！抱抱！”
諾亞渾身僵硬得跟鋼板一樣，但還是把小小的郁蝶尾抱進懷裏。這樣軟軟的一團肉，他抱得比任何一份實驗數據都要膽戰心驚。
郁令雪不禁笑說：“諾亞是我的弟弟，你該叫他爺爺呀。”
郁蝶尾道：“諾亞叔叔這麽年輕，別人說，我該叫哥哥才好！”
郁令雪笑容更盛。
諾亞的眼睫卻徹底垂下了。
弟弟、兒子、孫子。
他和郁令雪相差越來越大。
他和故人越走越遠。
那個唯一的，能和他一樣永生的同胞——
那個長著黑色頭發和黑色眼睛，被他視為弟弟的同胞，他究竟藏在哪裏？
諾亞前所未有地感到孤寂。
他一個人，好像走不下去了。
STA成立的第一年就取得了重大進展。
在諾亞·亞米德森的主導下，研究人員首次斬獲甚至破解了來自高維生命的神秘信號，經實驗確認，就是這種信號在刺激著異能者心臟T激素的分泌。
這一喜報傳遍聯邦，諾亞·亞米德森的名字一時間響徹人群。
他是天才。
他是英雄。
他是救星。
諾亞在中央星域結束了報告，匆匆趕回東部。已是深夜，但他騎著磁懸浮機車趕到亞米德森大廈頂層，夜深人靜，只有郁令雪的辦公室亮著燈。
諾亞推開門闖進去，把印著結論的紙往桌上一拍。
“我有進展了！人類是可以進步的！”諾亞大聲說，“再給我一點時間，郁令雪，我們找對路徑了，就這樣走下去——”
郁令雪平靜地聽他報告。
聽著聽著，她弓下腰，猛地咳出一口血。
諾亞的腦內一片嗡鳴。
他顫抖的手伸過去：“郁令雪……你怎麽了？郁令雪？姐姐……你說話啊，你怎麽了？”
郁令雪搖搖頭，拿過他的報告紙，擦幹凈唇上的血後，郁令雪一目十行看完結論，露出笑來：“真好，真好。”
看她恢覆了一點精神，諾亞也跟著笑：“對吧，我就說努力是有成果的，我們繼續研究下去……”
郁令雪打斷了他：“我是說，諾亞你真好。”
諾亞呆在原地。
“為了哄我們開心，你攔截的這個高維信號，其實是他們發送給你的信息吧？”
燈光下，郁令雪的眉眼出奇柔和。
她叱咤風雲一輩子，看向諾亞的眼睛永遠充斥笑意和鬥志。這是諾亞第一次看到郁令雪這麽溫柔的表情，可他半點不覺得珍惜，只感到由衷的恐懼。
郁令雪問：“真正的破譯結果是什麽？”
諾亞不肯說。
郁令雪又問：“還是說我自作多情了，你騙我們，只是想報覆當年我們騙你？”
諾亞這才動了動唇，遲疑很久，艱難地說：“真正的結果是，它們發現了我對人類頻繁的幫助，很生氣，從此以後，不會再和我聯絡，也不會再告知我入侵計劃。”
郁令雪安靜看著他。
諾亞道：“……它們說，我是叛徒。”
他徹底淪為人類了。
郁令雪被確診了“神衰”。
這份結果是諾亞親自診出來的。
他不相信，他翻了所有感染病例，他瘋狂地給高維發送信號。他接觸了目前發現的全部感染者，把他們的指標和癥狀和郁令雪一一對比。
對比、對比、對比。
完全符合。
“神衰”正是在星元73年年底爆發的。
首當其沖的是東部星域。
就像當初首批感染“神啟”的也是郁家族人一樣，郁令雪也成了首批感染“神衰”的之一。
可是“神衰”的死亡率遠比“神啟”可怕多了。
急診病房裏一個又一個的病人死去，諾亞倉皇無助地奔走在院內，窮盡畢生所學，甚至用上了異能——他悄悄用了自己接觸過的所有治療系異能者的異能，結果卻都一片慘淡。
感染者還在連續不斷地死去。
東部星域人盡恐慌，能往外跑的都拼命逃竄。沒多久，就聽說其他星域也出現了群體感染的癥狀。
聯邦亂了。
與此同時，第一場紅水分別降臨了東部星域和北部星域。
紅水漫灌成災，難民哀鴻遍野。倒塌的房屋、被吞噬的舊日繁華，一切的一切都如夢似幻，驟然間分崩離析。
諾亞往返奔走在感染者集中營和災區一線。
STA的所有研究員都被外派支援醫療部門，諾亞還想再為這片土地做點什麽，哪怕只是一點點，一點點……
這時他聽見一聲慘絕人寰的哭嚎。
——來自感染者集中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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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令雪。
林逾從兩人的對話裏聽到了這個名字。
通過他們的對話，林逾得知現在是星元34年，人類剛剛移民到星際生活不過三十餘年。但和歷史上記載的星元30年成立第一帝國不同，在這個時空裏，星元30年成立的是“第一聯邦”。
四片星域割地而治，各有各的政/府，也各有各的執政宗旨，聯邦成立只是讓他們暫時團結，其主要目的是共同研究一場新型瘟疫——“神啟”。
九年前，“神啟”在東部星域首次被發現。
和後來高致死率的“神衰”不同，“神啟”的流行範圍並沒有那麽廣，而且幾乎沒有造成死亡。它只在極少一部分人中顯現，除了染病初期會有輕微的發熱、五感退化癥狀，一旦進入中期，感染者就會擁有奇妙的“超能力”。
這些超出人類唯物認知的能力，被稱之為“異能”。
毫無疑問，這些莫名其妙出現的異能者逐漸淩駕於常人之上，滯後的制度無法束縛住這群異能者，漸漸地，各地鬥毆事件頻發，曾經只需要管理普通人的武裝部/隊根本不是異能者的對手。
單一星域即使出臺了制裁策略，也無法阻止犯案的異能者四處流竄。甚至還有個別星域為了吸引這批新奇的勞動力，不惜犧牲普通人的利益，對異能者的作亂視若無睹。
社會短暫地陷入混亂，亟待統一的政策加以整治。
基於此，為了探索“神啟”的根源，也為了穩定社會秩序，四大星域暫且達成一致，成立了第一聯邦。
星元23年，“神啟”出現；
星元30年，第一聯邦成立，因為簽署協議的地點位於東部星域亞米德森大廈，因此命名為《亞米德森公約》。
星元32年，在當初簽署《亞米德森公約》的地方，東部星域執政官偶然撿到了一個小孩。
執政官沒太上心。
既然小孩記不得來歷姓名，長得又不像古東方人的風格，大家一合計，於是給他取名叫“諾亞·亞米德森”。
東部星域的執政官姓郁。
郁執政官是東部星域的第一批“神啟”感染者，換言之，她也是第一批異能者。而且和那些小打小鬧的異能不同，她剛覺醒，異能就是不可小覷的空間系。
東部星域在四片星域裏是異能者最多，也是相關管理制度最完善的一帶。
郁執政官的祖輩還在古藍星時就是小有名望的政治家，移民後，也是世代踐行舊諾，致力於為東部星域的公民創造最和平、最舒適的生活環境。
而郁令雪，就是郁執政官的女兒。
她今年剛滿十八歲，接受了第一聯邦剛剛試推行的異能檢測，確認為S級異能，和母親一樣，名為“置換”。
郁令雪載著諾亞一路疾馳，過耳風聲呼嘯如馬嘶。諾亞早就習慣了郁令雪這樣風風火火的性格，甚至在車上還能分神看書，低著聲音在郁令雪的背後念讀。
“明天聯邦就要開會了，我媽今晚就動身去中央星域。好緊張啊，也不知道ST的提案能不能通過聯邦審核，諾亞，你說其他星域會答應支出多少經費？”
“……‘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，是知也’。”
“諾亞！你有沒有聽我說話？”
諾亞沈默了好一陣，終於不情不願地嗯一聲。
他和郁令雪不一樣，雖然因為年紀不到，諾亞還沒有接受異能檢測，但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異能非常強大。是面對郁令雪和郁執政官也絲毫不覺壓迫的強大。
也正因為這份強大，諾亞尤其明白異能者和普通人的不同。
千分之一的概率，雖然以百億計的人口基數依然讓異能者的數量有些恐怖，但就目前大部分異能者表現出來的水平……
諾亞實在不認為其他星域會同意專門推進一個“ST”。
“ST”，全稱Secret Theology，直譯為“秘密神學”。
東部星域之所以決定提出這個項目，是因為在這十幾年的研究裏，他們確定了異能者和普通人的不同之處，在於心臟會多分泌一種從前沒有發現過的激素。
出於對“神”的敬畏，研究人員把這類激素取名為“T激素”。而隨著實驗推進，東部星域越發希望得到其他星域異能者的身體數據，以此減少實驗誤差，深挖人體T激素產生的原理。
但郁令雪好像很期待這次會議。
諾亞不好意思潑她的冷水，僵了一會兒，還是說：“應該會吧，畢竟是對人類有利的事。”
哼。才不會。
畢竟人類這麽愚蠢。
就算是郁令雪和郁執政官，諾亞很多時候也會被她們的愚蠢驚到。
人類的學習能力怎麽這麽慢？
人類的運動能力怎麽這麽差？
人類為什麽能把手指迸出一點火星子都視為“異能”？
人類到底為什麽又蠢又弱還不自知？
得了他的肯定，郁令雪開心極了，立刻把碼數加到星域限速的最高：“坐穩咯！姐姐帶你兜風去——”
諾亞悄悄嘖一聲。
就算是人類引以為傲的磁懸浮……
他也覺得好慢。
好無趣，人類的生活。
雖然他今天也沒找到自己的歸處。
郁執政官鎩羽而歸。
這次會議是在中央星域馮·維爾莊園召開的，後世記錄為“維爾第一次會議”。
郁執政官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類型，本來想著啪啪甩過去一堆實驗數據和材料，靠著東部星域絕對的武力威懾就能拿下，誰知另外三片星域翻了一會兒報告，居然異口同聲否定了她的提案。
何其荒謬！何其氣人！
郁執政官連夜拉著郁令雪去郊外飆了一宿車。
要不是諾亞提前裝睡，那一晚被風吹得發型盡毀的還得多他一個。
但他以為的消極厭世沒有發生在郁執政官頭上。
母女倆飆車回來，一拍即合。
次日一早都不補覺，抓上諾亞就去了科研基地，給一眾研究人員畫了大大的一張餅。
“聯邦不搞ST項目，誰管他們！”郁執政官把胸膛拍得當當響，“咱們東部星域自己搞！缺錢，大不了把祖宗從古藍星帶過來的小金庫都支了；缺人，咱就積極調動各大學裏的好學生嘛，我們東部還能缺自己的人才不成？”
研究人員苦哈哈說：“是缺提供實驗數據的志願者，還是需要和非東部土著的異能者才好做對照。”
郁執政官默了片刻。
郁令雪說：“我去其他星域綁幾個回來。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郁執政官：“這個可以，記得蒙臉。”
諾亞：“………”
雖然知道這對母女也不可能真的付諸行動，但他還是被這等發言驚到了。
眾人都把他視作郁執政官的養子，說起這些也毫不遮掩，說完志願者的問題，又開始擔心其他執政官未必能同意郁執政官一個人撒潑。
畢竟她也只是十二執政官裏的一人，權限還沒大到讓整個東部星域都做她的一言堂。
“不過，要是能找到志願者，其他執政官想必也不會過度阻撓。”
“歸根結底還是要找志願者啊……”
諾亞記起了自己的來歷。
他記起了在刺目的白光裏，殷殷的祝禱聲中，他和自己的同胞被塞進兩個蛋殼似的裝置。
它們兩人都是千挑萬選的基因，經過最嚴謹的實驗培育，才誕生了堪稱高維驕傲的他們。
祝禱聲中，他感受到同胞和他相握的手有些微汗。
諾亞看向那個一頭黑發，和自己容貌仿佛的孩子：“別害怕，我會找到你的。”
高維生命原本生存的星域因為星球老化而日趨滅亡。
現今被人類占據的那片星域，也正是它們同胞所期盼的新居。“神啟”只是一個引子，它們不過是迫不及待想看人類自取滅亡的樣子。
畢竟僅靠人類自己的科技，要等人類消亡，至少還要消磨萬年之久。
而高維擅自出手的話，就很難不對星域原本的生態造成破壞。
可它們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。
諾亞緊了緊交握的手。
“等到任務完成，我們就一起回家。”
“志願者，我來做吧。”
諾亞開口，所有人詫異的眼神都望向了他。
諾亞的長相的確是世上罕見。郁執政官在收養他的第一天，就隱隱察覺他和常人不同。
因為他有天生的白發，眼睛也是極淺極淺的金色，不刻意觀察，甚至會以為他是白瞳的盲人。
郁執政官神色有些變化，她試探著問：“諾亞，你怎麽知道自己是異能者？你願意幫助我們嗎？即使這個實驗風險很大……”
諾亞歪了歪頭，指尖匯聚起一點小小的金光。
他屈指一彈，金光散若星辰。下一秒，諾亞的身影便閃現到郁執政官的身後，郁執政官悚然一驚，當然從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來自“置換”的氣息。
但當她想要以“置換”對敵，卻發現往日最熟悉不過的異能竟然絲毫發揮不出來。
諾亞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，神色倨傲，目無下塵。
“無論你們怎麽研究，也無法勘破真相的。‘神啟’是你們窮盡心力也不能觸及的神秘。”
研究人員、郁執政官和郁令雪都怔怔看著他。
半晌，那個負責項目主推進的、年過半百的研究人員推推眼鏡：“這麽厲害？那我非得試試不可。”
郁執政官猛地鼓掌：“哇，真的好厲害！諾亞連這些都知道，撿到你真是太對了！”
郁令雪更是高高地把他舉了起來：“諾亞你真棒！那麽實驗就交給你和趙爺爺了，加油加油加油！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諾亞：“你們……”
研究人員——趙爺爺漫不經心掃他一眼，冷哼時吹動了胡子，他又扶扶眼鏡，擺出和諾亞不相上下的傲慢：“不可觸及的神秘嗎？那我剩下這五十年壽數，每推進一點，都是勝天半子了。”
每推進一點，都是勝天半子。
越是高不可攀，他們越要去攀；
越是遙不可及，他們越要去及。
人類就是這樣一群又蠢又弱還不自知的生物。
諾亞長久地沈默著，眼見郁執政官把找到志願者的喜訊傳遍每個執政官的辦公室。
他以為會有人出來嘲諷，以為會有人出來打擊，結果等來等去，等來的都只有其他執政官迫不及待的擁抱。
“真的嗎真的嗎？諾亞其實是從高維來的神？噓噓噓，這可不能讓其他星域知道，等我們拿出成果嚇他們一跳，勝利屬於東方！”
“你們高維生命都長得跟你一樣好看嗎？來這裏的只有你一個？還有沒有其他人？神明諾亞，你小時候我可抱過你，以後發達了千萬別忘了我們給過你壓歲錢呢。”
“這就是老郁的不對了，怎麽給人家取‘諾亞’的名字，明明就該叫‘耶穌’！”
“東方人少信西方神哈，依我看該叫鴻鈞老祖……”
諾亞：“……”
恐人類了。
他們好像完全無視了，除了“高維生命”“志願者”“郁執政官的養子”這些身份，他現在更關鍵的身份應該是“侵略者的先遣兵”。
郁令雪大笑著拉他跑出基地，陽光落滿兩個人的胸懷衣襟。照例把他拽上機車，即使知道了他的強大，郁令雪還是把頭盔仔仔細細給諾亞扣上。
“我們人類啊，是很會居安思危的種族。當初找到這麽好的一大片星域，早就做好了和侵略者決一死戰的準備。”郁令雪說，“所謂兩國交戰不殺來使，真的到了那一刻，我們會為了同胞全力以赴，但也犯不著和你一個小孩為難。”
“況且，就算我們真的不敵，能夠探索到更高維度的秘密這件事，本身就很酷了對不對！”
郁令雪把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腰間：“抓穩咯，既然你不是一般小孩，那我們就要更快！更瘋！更刺激！——不要小看我們人類啊，沒有異能我們也有科技，沒有科技，我們還有團結和智慧。要知道人類在古藍星時，也是無敵的族群。”
諾亞嘁了一聲：“不過是……”
下一秒，郁令雪猛地踩下發動機，機車如脫弦之箭疾沖出去。諾亞還沒戴好頭盔，被她突如其來的發動灌了一大口風，也頭一次被嚇一跳。
這次的速度，是往常的兩倍三倍不止！
呼嘯如雷的風裏，還能聽見郁令雪的笑聲：
“我們要追求的，就是更快、更強！區區高維，放馬過來吧——！”
諾亞難得地縮在郁令雪背後，疾風烈烈從他身邊穿梭。一切景物都看不清晰，只能感受到快和瘋狂的刺激。
但他依舊咬著牙關，在心底默默抗議：
不過是一顆古藍星而已。
你們人類別太得意……！
星元70年。
中央星域接到舉報，東部星域違反《亞米德森公約》，一直在聯邦管控外私下進行ST項目的研究。
據報告，該項目以欺詐、強制等手段，使大批十八歲新覺醒者作為志願者參與實驗，被監測腦部、提取身體激素，經歷實驗的大量覺醒者均遭到不可逆的身體損害，異能水平發生嚴重降級。
據此，中央星域主持召開“維爾第二次會議”。
會議中，其他三星域嚴詞要求東部星域公開所有實驗數據，從此由聯邦監督推進ST項目，遭到拒絕。
會議後，第一次星域戰爭爆發。
東部星域因為大量新晉異能者水平降級嚴重，軍員儲備不足，面對三片星域的狂轟濫炸，一向以第一星域自居的東部星域，在長達三年的戰事之後宣布投降。
星元73年，東部星域派遣ST項目新負責人向其他星域代表人進行實驗展示，同時共享所有實驗數據和成果。
新負責人全名諾亞·亞米德森，是前負責人趙元經的關門弟子。
盡管資料記載他已有四十餘歲，但從外表看去，諾亞還是青年人的形象，溫潤如玉、謙遜有禮。
在諾亞·亞米德森的提議下，聯邦通過了科研組織“STA”的創立，全稱“Secret Theology Association”。並全票通過，由諾亞·亞米德森擔任STA首任主/席。
“回答我，他們說的是真的嗎？”
早年的郁執政官早已病逝，她死前最後幾年也投身到了ST項目，將自己的異能作為實驗材料。
繼任的郁令雪接過重擔，一如既往支持著ST項目和STA的創立。但經歷星域戰爭的慘敗，同樣年過半百的她已是雙鬢星白，面對諾亞的詰問，郁令雪只有沈默。
諾亞仍在追問：“你說話啊，郁令雪，你告訴我，志願者真的都是你們強迫欺騙來的嗎？！”
郁令雪疲憊地閉上眼，不說話。
“趙老師也知道？”
“阿南、小金、風哥……你們所有人都知道？”
“就為了探索高維的秘密，你們甚至能犧牲自己的同胞嗎？！”
郁令雪的辦公室設立在亞米德森大廈頂層。
落地窗外，偶有飛鳥過境，一聲聲啼喚催得諾亞心如火焚。
因為戰火，昔日的風光消殞大半，鈞天星再也不能與往日相比。
諾亞知道郁令雪不會再回答了。
而且他已經得到了答案。
沈默半晌，諾亞問：“後悔過嗎？戰爭輸掉的那一刻。”
郁令雪答：“如果你出手的話，我們就不會輸了。”
“……”諾亞整顆心都崩摧一般，“你就只後悔這個嗎？”
郁令雪默默眺向窗外。
又是很久的沈默。
“時間，快要不夠了。項目持續了39年，大筆大筆的錢砸進去，大波大波的人才耗在裏邊，可成果呢，可以說是毫無進展。”
諾亞問：“你們這就害怕了？”
郁令雪道：“我57歲了。”
諾亞沈默。
“我媽媽只活了62歲，我也快了。諾亞，我們不像你有永恒的生命，有生之年，我們都看不到人類進步的那天……好絕望啊。
“你準備一下宣布假死吧。新身份給你籌備好了，為了防止引起別人懷疑，是馮·維爾家族幫忙捏造的，到時你去中央星域待兩年。”
郁令雪有條不紊地吩咐著往後的事，雷厲風行，和她的媽媽一樣。
辦公室外響起敲門聲，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，對郁令雪脆生生喊：“外婆——”
“蝶尾，今天下課這麽早呀。”
郁蝶尾又向諾亞伸手：“諾亞叔叔！抱抱！”
諾亞渾身僵硬得跟鋼板一樣，但還是把小小的郁蝶尾抱進懷裏。這樣軟軟的一團肉，他抱得比任何一份實驗數據都要膽戰心驚。
郁令雪不禁笑說：“諾亞是我的弟弟，你該叫他爺爺呀。”
郁蝶尾道：“諾亞叔叔這麽年輕，別人說，我該叫哥哥才好！”
郁令雪笑容更盛。
諾亞的眼睫卻徹底垂下了。
弟弟、兒子、孫子。
他和郁令雪相差越來越大。
他和故人越走越遠。
那個唯一的，能和他一樣永生的同胞——
那個長著黑色頭發和黑色眼睛，被他視為弟弟的同胞，他究竟藏在哪裏？
諾亞前所未有地感到孤寂。
他一個人，好像走不下去了。
STA成立的第一年就取得了重大進展。
在諾亞·亞米德森的主導下，研究人員首次斬獲甚至破解了來自高維生命的神秘信號，經實驗確認，就是這種信號在刺激著異能者心臟T激素的分泌。
這一喜報傳遍聯邦，諾亞·亞米德森的名字一時間響徹人群。
他是天才。
他是英雄。
他是救星。
諾亞在中央星域結束了報告，匆匆趕回東部。已是深夜，但他騎著磁懸浮機車趕到亞米德森大廈頂層，夜深人靜，只有郁令雪的辦公室亮著燈。
諾亞推開門闖進去，把印著結論的紙往桌上一拍。
“我有進展了！人類是可以進步的！”諾亞大聲說，“再給我一點時間，郁令雪，我們找對路徑了，就這樣走下去——”
郁令雪平靜地聽他報告。
聽著聽著，她弓下腰，猛地咳出一口血。
諾亞的腦內一片嗡鳴。
他顫抖的手伸過去：“郁令雪……你怎麽了？郁令雪？姐姐……你說話啊，你怎麽了？”
郁令雪搖搖頭，拿過他的報告紙，擦幹凈唇上的血後，郁令雪一目十行看完結論，露出笑來：“真好，真好。”
看她恢覆了一點精神，諾亞也跟著笑：“對吧，我就說努力是有成果的，我們繼續研究下去……”
郁令雪打斷了他：“我是說，諾亞你真好。”
諾亞呆在原地。
“為了哄我們開心，你攔截的這個高維信號，其實是他們發送給你的信息吧？”
燈光下，郁令雪的眉眼出奇柔和。
她叱咤風雲一輩子，看向諾亞的眼睛永遠充斥笑意和鬥志。這是諾亞第一次看到郁令雪這麽溫柔的表情，可他半點不覺得珍惜，只感到由衷的恐懼。
郁令雪問：“真正的破譯結果是什麽？”
諾亞不肯說。
郁令雪又問：“還是說我自作多情了，你騙我們，只是想報覆當年我們騙你？”
諾亞這才動了動唇，遲疑很久，艱難地說：“真正的結果是，它們發現了我對人類頻繁的幫助，很生氣，從此以後，不會再和我聯絡，也不會再告知我入侵計劃。”
郁令雪安靜看著他。
諾亞道：“……它們說，我是叛徒。”
他徹底淪為人類了。
郁令雪被確診了“神衰”。
這份結果是諾亞親自診出來的。
他不相信，他翻了所有感染病例，他瘋狂地給高維發送信號。他接觸了目前發現的全部感染者，把他們的指標和癥狀和郁令雪一一對比。
對比、對比、對比。
完全符合。
“神衰”正是在星元73年年底爆發的。
首當其沖的是東部星域。
就像當初首批感染“神啟”的也是郁家族人一樣，郁令雪也成了首批感染“神衰”的之一。
可是“神衰”的死亡率遠比“神啟”可怕多了。
急診病房裏一個又一個的病人死去，諾亞倉皇無助地奔走在院內，窮盡畢生所學，甚至用上了異能——他悄悄用了自己接觸過的所有治療系異能者的異能，結果卻都一片慘淡。
感染者還在連續不斷地死去。
東部星域人盡恐慌，能往外跑的都拼命逃竄。沒多久，就聽說其他星域也出現了群體感染的癥狀。
聯邦亂了。
與此同時，第一場紅水分別降臨了東部星域和北部星域。
紅水漫灌成災，難民哀鴻遍野。倒塌的房屋、被吞噬的舊日繁華，一切的一切都如夢似幻，驟然間分崩離析。
諾亞往返奔走在感染者集中營和災區一線。
STA的所有研究員都被外派支援醫療部門，諾亞還想再為這片土地做點什麽，哪怕只是一點點，一點點……
這時他聽見一聲慘絕人寰的哭嚎。
——來自感染者集中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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